2007年9月15日星期六

季侯风起 (3)

就记得他,一位伯伯,每天黄昏就出现在店铺.约四十上下的年龄,坐在柜台前,拿着一把扇子摇啊摇,很逍遥的样子,笑眯眯的一脸亲和.伯伯看到我们姐妹,就招招手,从袋子里头掏出五分钱,我欢欢喜喜的接过了,去四姨家买零食.有时四姨还不收我的钱呢.

所以我真心喜欢这个伯伯的.我像妈妈那么单纯,虽然对人戒备心很重,然而还是有能挑动心房的人,轻易的将我们的防范心瓦解.到如今,一个不小心,就很容易的将心掏出来给了,捧在手上献出去,结果落得伤心的下场.

妈妈的清甜的脸孔也招惹了蜜蜂蝴蝶,有位驾罗厘的对妈妈也挺中意,然也许甜言蜜语他不会说,空有满肚相思惹愁怀.算人事也接触的少,留的几分单纯让人欺.爸爸走后,被托孤的三叔常来家里帮忙,叔叔来时,妈妈就如爸爸在生一样,黄昏就在厨房弄饭菜.很多年后,病中的三叔跟我说一件事,我的感动很久很久以后还存在,就为了当初的人和事,怎么都不是当今般混杂.

那是一个寒夜,还是独身的三叔从远地来家里找爸爸.从被窝醒来的妈妈见到三叔,料想应还未进一饭一菜,立刻从装螃蟹的木箱里捉了两只横行将军,下橱起火,弄了一餐温暖慰孤儿的肠胃.叔叔们和爸爸自小就没了双亲,很多年后在妈妈去世的那一夜,叔叔告诉我,他永远记得那一夜的饭菜,也许肚子真饿了,也许是妈妈的饭菜弄的真的好,他一直觉得那是他这一世人吃到最好吃的一餐.

你妈妈人很好,真的很好.叔叔那么说.她是我这一生中接触到最温柔的女人.然后说起自己的妻,我的婶婶,只是一片叹惜.是这样的吧?在身旁的都不是好的.然我的确认同妈妈是一个世间难得的好人,善良婉约,爱的人多,恨的人少,用尽温柔渡了无数人,偿还了多少债,在无数的尘劫中翻滚后气若游丝,到最后无依的在寒风中颤抖,只剩一朵浅浅的笑.我也曾经想用我的温柔只对今生的一个人,然而这温柔二字真不是人人能解能消受.

像爸爸的温柔体贴.他对叔叔说,我死后,你要帮我照顾嫂嫂和你的外甥女们.

三叔惶恐的说:我何能何德,恐心有余而力不足.

爸爸立刻将几个装了金器的香烟罐拿出来,叔叔说他吓的不敢看.说这话时,三叔问我:那些金器你有看过吗?都到那里去了?我真的不记得有这么一些财富,我接收到的,只有一个爸爸送给妈妈的女装手表.

妈妈常会给我一些带着沉重回忆的物件,将她无言的心事传到我心中。十三岁到外头读书时,妈妈拿了个古老的女装表,说是爸爸送给她的,现在送给我.我接收的,是爸爸对妈妈的深情,和妈妈对爸爸的怀念.交给我时,一片心思都在手上的表,细细看,轻轻怃,眉眼间尽是怀念.可惜表是太残旧了,修理了好几次,寿命还是不能延长。

表不在了,可是那种惆怅一直埋藏在心灵深处徘徊良久。

三叔在伯伯出现后,再也没来我们家了.也问过妈妈,妈妈默默的.

伯伯来的时间早了,也长了,谈笑风生中,我们孩童没心机的开心着.有一回大家在剥花生,空气中都是花生香,薄薄的豆皮和花生壳铺了一地,踩过去,花生壳清脆的裂声有点轻快.他和妈妈不知聊到什么,气氛突然一转,变的有点暧昧,妈妈一脸娇嗔,将一粒花生郑向伯伯,伯伯也丢回一粒给妈妈,我看傻了眼.

妈妈那在眉梢的风情,嘴角漾起的春意,童稚无知,不晓风月,而我未来的前奏曲,正酝酿着,悠悠的唱起,恍然时,我已晓风月,而风月是这般醉人,终究是身不由己.

那年是八岁吧?妈妈的眼泪再次流下来.那天店子关了门,妈妈穿了件美美的裙子,说要到关丹去,美娥阿姨也来了,四姨也来了.妈妈拿着手帕抹去泪水,然而新的泪水又如泉涌.多年来很多疑惑都在心中盘旋,但都没去追究前因后果,现在很肯定的知道,当时妈妈是做了一个几乎是众叛亲离的决定,决定再赌一次,在众族人的反对下,嫁给伯伯,也就是我的后父.

对世事还不明了,我只是站在一旁等被招呼.妈妈过来含泪吩咐我跟着美娥阿姨,她有事情到城里去.也没哭喊,都惯了父母离开的生活,觉得妈妈的吩咐是多余了.一定有某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,但问谁去?怎么问?到如今,我对很多当年不解的事情都不追寻答案,有时感觉到过去的阴影还笼罩心的一个角落,罩的我无法透气,然而拨开云雾,也未必见明月,既知如此这般,我何必千心万苦去挑动一些对牵涉在当时的人不愿回忆的往事?

事情的肯定在那一夜,妈妈说从今天起,伯伯将会跟我们住在一块.天真的我想有了一些令人不快的问题,以致有了后来的悲剧.无法安排自己的我只能任他人摆弄.就算真的可以由我决定,当时的我想也不会拒绝他,我以为身旁的人都是好好的,就算在玩乐时丽芳姐曾说我,你这种没有父亲的人不要跟我威风.我依然还是第二天,拿着糖果去讨好人家.然而,无知不表示要永远受庇护,无知是堕落苦难的原因之一,而我是一只堕落入地狱受苦受难的天使.

那一天,妈妈对我说:从今天起,伯伯就住在我们家了.想来我这长女也有妈妈几分的尊重,这样的告知,也算是寻求我的认同吧!也不过楞了那一秒,我想我根本没有反对的意念,然而不知道在开始,我的灵魂已经成为了被毁灭的目标.那一夜,如往常,我和二妹因贪玩夜归,将家门如往常般开心的敲着.我以为门后还是妈妈的一张脸,结果来的的是后父,带着笑着,责备着我们的夜归.我开始觉得空气有种不同的因子在弥漫,心开始不安.我走入厅中,看到妈妈在厨房洗刷.

后父神态自若的拿了藤条,淡定的说要好好的教训我.我惊的说不出话,从未想过会有遭到鞭打的一天,藤条一鞭一鞭的往我身上的劈下,每一鞭都出尽力,狠狠的,像打一条路边的狗.而他在打我时,一句话也没说.我一步一步往后退,退到墙壁,直到不能退为止,瘫成一团,全身火辣辣的的痛,只能哭泣.也只能这样,十岁不到的小女孩,对命运还一片无知,也无力去保护自己.

半夜的哭声在村中也少有,村人应该会奔走相告,门外多少在凝听的耳朵,年纪稍长都可明了.我的人格后来是那么的不堪,一却都是从当夜开始烂起.烂了的不止是我的单纯快乐的心,烂了的也是我的自尊心,也烂了我对人的信心.我不明白向来疼爱我的母亲,为什么可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,而她只是远远眺望,眼神带点无奈,二妹远远的躲起来,在一番毒打后,我还担心妹妹也会被打,然而她没有,只说的是我大的带坏了小的.是的,身为大女儿,注定要最先承担上一辈的悲剧,但如果父亲尚在人间,我知道姐妹里头我会是最幸福,反之,没有父荫的庇护,成长岁月中的多少凄惶无助,都无告了.

那一夜怎么入眠的也忘了.

这样淡淡的回忆,也无心酸也无凄凉.也好,多少伤心经过这么多年的寒冷也凝结成冰了.第二天高老师的细细的询问,我现在才知道那是真心的关怀,然而当时的我羞的无地自容,也不答,带着受辱的心走开了,从此精神走入了另一个世界.其他乡亲的询问我也分不清是关心还是八挂.那一刻起,我就很少开心过,心情总觉得郁闷失落.最重要的是,妈妈越来越冷淡的态度.

也许是小乡镇,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话题,相信妈妈和后父都受到压力.尤其是妈妈.到如今,年岁渐长,看穿很多人事,开始同情妈妈,多年对她的恨也淡然.处身她地,也明白她的困难和痛苦跟无奈.我曾被脱光衣服被打,然后赤裸裸的逃到外头引来马来孩子诧异的眼光,想间中也许有些惊吓.而美娥阿姨也说妈妈曾经在盛怒中想放把火烧掉我头发,危急中被她看到了,及时阻止.幸好回忆中没这段往事,可以当笑话听听.

被后父只打过三次.然后是妈妈的毒打.真的如的隔世仇人般狠狠毒打.有一次是她把我拖到后父前面打,后父坐在书桌前,他前面坐着一个客人,后父一付好整以暇的模样,看着妈妈怎么打我,反而是客人脸上的不忍.被打后,我呆呆的站在后门,望着在玩乐的孩童,思绪一片空白.好一阵子,妈妈走过来,轻轻的挽起我手臂,问我:痛不痛?那里疼?要不要搽药?

我心里恨,对她不理不采.每次回忆的脚步走到这里,心就软了一下,对妈妈的恨也消了一些.就因为这件事,我知道妈妈的无奈.后父总是骂妈妈太宠我们,连打也舍不的.妹妹年纪太小,于是我成了示范妈妈`会教女儿’的牺牲品,家里开始有了藤条的痕迹,后父特地为我而准备,于是偷藤条成了我童年时其中一个重要的活动,把它丢了,丢到河里,丢到垃圾堆里,丢来丢去,就是丢不了我越来越恶劣的待遇.小小年纪的我,开始独自跟整个命运搏斗,在失去温情的环境中挣扎求生.

记得当夜月亮很美,我和几个小朋友和妹妹在对月亮唱歌,那是我们常常有的游戏.妈妈突然发疯似的冲出来,将我扯进店里,嘴里不停的骂着,骂我懒,骂我邋遢,还有一大堆的,怎么说呢?都和当时我的动作无关.店里用来量米的`干当’(gantang – 当时买卖米的单位,用来盛米的铁桶)有一把刮板,妈妈失去理智的拿来狠敲我的手,敲的鲜血淋漓,店外围绕着看热闹的人群,我一面哭一面望着婆婆求救.婆婆在时,如我的护身符,在妈妈的藤条挥了几下后,意思意思的教训,就把我拉开,让妈妈犹在那里骂着.但是那时她抱着小弟坐在那,脸上也笑的很无奈.好象也不知所措.我真的绝望了,小小的灵魂几乎被打散了.

我的哀嚎吵醒了在睡觉的后父,他冲出来把我吊着一条臂膀横拖倒曳地拉到到房里,再继续用皮鞭狠狠的抽我,抽的我扒在地上无法站立,那是我第二次被他打.怎么上楼的也忘了,婆婆拿为我敷药时,口里咒骂着.心理不明白,一间屋里的人,都变的那么坏,那么无情?漫漫长夜,伤口如烈火在燃烧,遍布全身的痛楚,还有惊受的心,我如刚变鬼的魂,无助惶恐,如何活下去?小小的年纪开始对生命有了放弃的念头.

第三次被打是家中楼上着火,小小的火灾在被扑灭后,后父在灾中找到了火柴,于是大声向众人宣布那是我的杰作,公审了一番后,罪犯没有辩白的机会,于是我又被拉到后头抽了几鞭.那次的打还算小意思,我已经被磨炼的只差没成铜皮铁骨,好象也不觉得怎么苦,只当是寻常的教训.其实真正玩火的是妹妹,我好象也有参与一小份,被打的好象有点活该.

渐渐的我学会如何反抗,学会挣扎,学会反打学会踢,学会用牙齿用力的咬着捉我的手,学会用指甲抓破对方的皮.我像一只处在戒备中的小豹,随时反击,晚上睡觉也尽量夹在弟妹中间,半夜没那么容易拉起来,一张盖着几个人的大被单被突如其来的掀开时,我如惊弓之鸟弹了起来,冬冬冬跳过弟妹的身体逃开,让大人去安怃被我不小心踩伤踩痛的弟妹.只是,小孩的皮被打的太频繁也会厚起来,有时被打,没痛我也故意乾嚎几声,有时忍不住偷笑,惹的大人更愤怒.

后父最残忍的一招就是精神上的摧残,恐吓和言辞上的污辱.多年后,我精神上轻微的衰弱,想也应该是从这开始.我常常把他的恐吓当真,让自己受尽折磨.而且他在说时,轻描淡述,但会找个人配合,让我信以为真,让我陷入惊慌无助的境地,而做出以为保护自己,却无意中伤害妈妈的行动.我和妈妈的相克,在后父的摆布下,几乎发挥到淋漓尽致.

在这一段荒凉的童年岁月中,我其中一个不能让人理解的变态动作就是追打后院的鸡鸭鹅群.院中有几只如今罕见的白鹅,有我这个煞星也注定了它们动荡不安的生命.童话中常变成仙童仙女的白鹅,有时会矮着长长的脖子张开翅膀凶神恶煞的往我冲过来,一付要吃掉我的样子,吓的我冲出院子奔走逃命.这样可能源自我对它们的不友善.

在恶心一起的时候,我会拿起一支棍子,然后开始追赶母鸡小鸭公鹅,一面追一面打,吓的这些家禽又飞又跑又跳又尖叫,羽毛飘的满天满地,热闹的声音把妈妈引来了, 一脸诧异,可能她以为是蛇还是什么怪物吓着了家禽.妈妈一出现,我立刻乖乖的挤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的笑脸.我的把戏只可以哄善良的妈妈,但骗不到和我同样狡猾的后父.

他一眼看穿我的坏,那一天,他用很淡的语气,说既然我这样坏蛋,这样懒,这样邋遢,好了,算了,把我送给selenkong 一个土著老人,去山上生活算了,也不用读书了.他还把那老人带来,对我指指点点,说今晚就可以带我走,那老人笑着笑着,也许他认为这是个笑话,殊不知我是认真的相信了.那时我九岁吧!那么轻易相信他的言辞,注定了我后来更难言的伤害.

我吓的哭了,在后院恐惧的哭,但没人理睬我.最后我将后院的门打开,也不理那些鸡鸭鹅是否会跑出来,拔腿就跑,跑跑跑,跑到美娥阿姨的家,哭的抽抽搭搭的.疼爱我们的美娥阿姨吓着了,问我怎么回事,细细问清楚后,又气又好笑.一直安怃我,说他不敢那么做的,如果他真的那么做,那三叔不会放过他.

小小的心清楚,三叔不会再理我们了.后父来后,叔叔不再上门.只有那么一次,乡人告诉我三叔在对面的咖啡店,我兴高采烈的跑去找他.三叔一脸阴霾,摸了摸我的头,带着我不解的伤感.如往常,给了我五分钱,我快快乐乐的回去告诉妈妈,我快乐的不是那五分钱,快乐的是见到叔叔了.然而在柜台的后父突然怒叱,一脸凶恶的骂我不该那么贪心那么不要脸去拿别人的钱,我愣怔住了,想叔叔怎么都都变成外人了,太小的心,不明白大人瞬时间的变化,那时候,真的对各中变化无所适从.

我觉得三叔不会再要我了,央求美娥阿姨让我住在她家.那时是学校的七个星期的长假.悠悠一段逍遥的生活,我在美娥阿姨家过了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日子.在困难的童年岁月中,美娥阿姨的爱护取代了被隐藏的母爱.脱离父母管制的生活,我整天跟阿姨的几个养子养女们玩的天翻地覆,整日在椰林穿梭,在高脚屋下躜来躜去,有时到海边追逐浪花,退潮时,在沙滩上寻找小小的沙圈,比五分钱略小,挖呀挖的,挖了个`啦啦’,然后跟小朋友比多寡.有时候捡到海星,互相丢来抛去,不小心的皮肤就被海星刮出小小的伤痕,那是快乐的痕迹.

阿姨的妈妈也是原住民,她爱吃槟榔.将槟榔子放在一个铁管里,用一支铁支捣了好几下,再倒出来放在涂了白灰的槟榔叶,也叫栳叶,然后包起送进口里龃嚼,槟榔汁染红了老人的唇,如抹上了艳丽的口红.我爱看着,试过把槟榔放进口里咬,结果怪异的味道叫我立刻吐出来.

好客的阿姨家中常聚了些妇女打牌,那一种牌子现在都不见了,都是很奇怪的图案,如现在的扑克牌长,但只有扑克牌的四份一宽,在手中如扇子摊开,一张一张被丢到铺了草席上.我依偎在阿姨身边,有时就跟她拔白头发.太幼的白发也难拔的动,就到米箱找一颗稻米,将稻米按住白发,一拔,白发就拔掉了.我对阿姨的亲热,不曾在妈妈身上得过.

在那一段离家的日子,妈妈曾经来过,我知道妈妈来了,立刻奔到厅里,见到妈妈,也不敢喊,就那样抬头望着她,带着舐犊的依恋,默默的看着她.妈妈看了我一眼,也没说什么,眼神是一贯的飘浮,只是伸手抱了尚在襁褓中的大弟,一阵子就走了.那种被抛弃的孤单,在心中盘旋,久久不灭.

也曾回过家,都只在店外徘徊,不敢进去,就远远的望着妈妈,妈妈看到我时,也没什么表情,小孩的惆怅,到很久以后,听到齐豫唱三毛的歌,真是贴贴切切描写我当时的心情:

当时实在年纪小,我的愁我的苦,妈妈,你不要以为那不是真的…………

快开学了,妈妈又再来,这次是特地来找我,找着了我,哄我回去.我不敢回,但妈妈用母亲的温柔,久违的温柔,轻声的安怃着我不安的心,加上在旁的人的规劝,大人们的一再保证,我犹疑的心也勉强的答应了.收拾了包袱,带着忐忑的心,回到家中,竟然有了陌生的感觉.后父板着一张脸,坐在书桌前,当着众人的面前,道貌岸然的教训了我一顿,我底着头让他骂,生命中有他的岁月,我的头,永远,永远,永远不能抬起来.

没有评论: